灵璧石记
灵璧石,是一种赏石。既可以作厅堂之“供石”,亦可以作庭院之赏石,为至雅之物。“供石”,顾名思义,是供养在室内,欣赏把玩的美石。有人亦写为“贡石”,则是旧时官僚与文人们小圈子的称谓,而不为常人所知。将石质好、形态佳的赏石,陈列在条案、香几上,才和了“居无石不雅”的古人审美观。自古就有许多种赏石,品类繁杂,标准不一,但其中的灵璧石,最为人们宠爱,其千百年来的霸主地位从未动摇过。
2010年初,北方尚有些春寒,柳梢刚刚探出点点鹅黄,湖面冰消,大雁北归,我与友人驱车南下,直奔安徽灵璧县找寻理想的灵璧石,赏而藏之。到了灵璧县之后,先拜见闻名于世的“泗滨浮磬”。自商代以来,以此石做就的“磬”,作为礼器、乐器,绵延至今。安阳出土的商代“虎皮磬”,作为国宝,陈列在国家博物馆中。到了现场一看,史书上所记载的盛况和来时的蓬勃兴致,几近荡然,磬石山(或名浮璧山)南坡上,所见甚是残破,无甚景气。
灵璧石文化中,后来居上的另一支石文化者,是千奇百妙的“供石”,寻常人称观赏石。其石分为:黑、白、红、灰四类,品种过百,此为以色是分。我们在徐州一藏家的“石园”内,就见到十几尊体魄略大的黄色、绿色、五彩等灵璧石,既有仿生动物形的,又有奇峰如竹笋的,更有巍如泰山形的,甚是奇伟,洋洋大观。又于多家看到许多藏石,网上所见灵璧石亦繁复缤纷,赤橙黄绿青蓝紫,五色杂陈,无奇不有,这又与“四大分类”法相悖甚远了。看来古人做的学问,还是多有局限,也许是古人做学问之际,黄色、绿色、五彩灵璧石未被发现?历史条件之限制,各家见识之多寡,都是做学问的基础,不宜苛求。
其实,我们此行所见的好灵璧石,大都在徐州。徐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,看看灵璧县左近,交通与经济发达的城市也就数徐州了,好石头最先集中于此地,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这里的灵璧石多,市场也大,若是细细观赏下来,没有几天工夫,是无法评判优劣高下的。小一些的好山子好找,我们却都不需要,文房供石只收藏老的,且要有些来头和故事,以有古代名人铭文其上者为最。大些的应该叫庭院赏石,或称之为假山石。此等赏石,就只有到大商家或藏家那儿去找了,即便石农们手里有好的,由于没有熟人,人家先是不卖,待你反复切磋际,价格也很是难以谈拢的。
从灵璧县又返回徐州,已是第二天黄昏时分,满街的华灯霓虹,住下后,打听到一家“先锋饭庄”,说是那里的“天下第一羹”是徐州独有的美味,别家做的都差点。我很想将之与那南京驰名的“水寒烟”作一比较。
“水寒烟”自明代起,就是秦淮河上的名汤,据说永乐皇帝与康熙皇帝都品过,且言极好。徐州的“啥汤”说是羹,其实就是道汤,似勾了芡的,一团云雾霜天,被盛入钵内,宛如天地玄黄模样,虚空而玄妙,看得你甚是云雾,喝得也是唏嘘,既不似传统的胡辣汤,也不像日本的酱汤,说不清楚的味道,怎么也无法与“水寒烟”媲美。“水寒烟”亦是汤羹,用料做法都大不同,“水寒烟”是择人调味,咸淡不一,甜辣不拘,常有新意。而徐州的这道汤在本地就叫“啥”,汉代时候叫的文明——“雉羹”,后来这么文化的美妙称呼,竟被彭城(徐州古称)人自己给抛弃了,着实可惜。
据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,在徐州喝这“啥(雉羹)”汤时,说是好极,问当地父母官是“啥汤”?州官极是聪明,急忙上前跪拜:“谢主隆恩”。于是就改称为“啥汤”了。
徐州本是彭祖的故乡,彭祖又是餐饮行的始祖,这天下第一羹,自然是彭祖所创制的了。这成就了徐州多少代的文化噱头、饮食招牌。人们崇拜彭祖,是因为他掌握有长寿之术,饮食起居的秘诀,大都如道家的养生,中医的养生,无甚区别。彭祖的养生据说是以阴阳调和为根本的,据说彭祖与妙龄女子的鱼水之欢,才是其童颜鹤发、过数百岁而不老的根本原因。其实,关于彭祖更多的故事并不在徐州,而在四川省的彭山县,那里才是彭祖文化的乐园。我有幸去过那里,当地对于彭祖的性文化、长寿文化,弘扬得很是到位。
饭店大堂上,正中供着彭袓,四围又陈列了十余尊灵璧山子,甚是名贵。便听任友人点菜,自家于赏石间流连,指点着眼前这些三山五岳,浮想联翩,虽觉不错,稍嫌差了一口气。有一尊“平原山峰”,长约四尺许,宽约二尺五,高未过尺,五色参差,倒也瑰丽,只是涧壑欠危峻,高峰亦不奇,过于平原,索价超高。待得酒已入酣之时,所有的山子与酒店旋转起来,仿佛幼时的佛国圣山,不知何时何地,待得眼亮时节,已是日上三竿。
流连徐州竟逾三日,所见灵璧石,或许逾万尊?终也无有定夺。后来就去观瞻圣旨博物馆,馆不是很大,所陈设圣旨大多为清代,又以诰命为多,品相还不错,来观瞻的人不多,如果单靠门票生计,是绝绝要亏损的。作为文化事业,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。还去看“汉代三绝”、汉家陵阙等处,也算是对自小崇拜的汉高祖刘邦作了一回故里交代。
隔日清晨,风和日丽,当地友人隆重介绍一处石藏,说在徐州城外。驱车郊野,距城郭十余里处,有小径蜿蜒,进入梧桐与垂柳深处,豁然一处灰白门厅,迎面扑来不起眼的一处院落。
电铃按后,有一位衣着古典的玉人彬彬开门,俏楚楚地款款迎来,无多言语,轻轻一个“请”字,温软的叫你无法拒绝,便无条件地随了她进去。一路是庭院深深,曲径通幽,步步新鲜,处处景观,有鸟语花香,有小桥流水,有荷塘水榭,有绿荫庭园,有假山回廊,有梧桐滴翠,有翠竹清风,竟然可以羞煞那苏州的留园,或是网师园。
到得一处庭院,异香缥缈,琴音曼妙,身着长衫的主人款款迎来,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,老远便送来灼人的热情,寒暄之间,主人不待入座,握紧我的双手,且言:“久闻荣斋大名,大作《钟鼎茗香》两本我拜读了多次,其中‘赏炉八箴’的几处章节,都能背诵的行云流水一般,尤其是对一些诗词很是喜欢……”且朗声高颂起来。
其声情并茂之吟诵,叫人实在感动。还说书是在北京琉璃厂的中国书店买的,又请我签上名字。之后,才正式分了宾主列坐。
宽大的条案正中,沉烟于一尊约四寸大小的宣德炉的两侧冲耳间袅袅升起,炉形饱满,双耳椭圆,气韵高雅,枣红的皮色养得极是滋润靓丽,鲜嫩的柔腻可掐,当是明代之物。“好炉啊!”我由衷地赞叹着。再弯下腰瞧炉底下的刻款:“秀云居”,三字篆书。“好!”我又是一声赞誉。此款属于“书斋款”类,甚是雅致,尤为珍贵(与《钟鼎茗香》(二)第52页著录的相同)。茶罢,友人性急,提请主人赏石,主人允诺,与我等进入石园。
但见,绿荫碧草,池塘婉约,大小奇石,参差分立,令人目不暇接,或闻仲傲然,或泰岳奇峰,或犀牛望月,或龟蛇玄武,或观音弥勒,或云横九岭,或金阙紫薇,或天宫悬翠,或童子拜佛,或独立寒秋,或桂林山水,或云绝横岭,或踏雪寻梅,或五子登科,或独占鳌头,或……足有千余,如入石林。真可谓洋洋大观,浩浩君子。
藏石如此丰富者,未见,我不由得对主人更起高眼。但见他依旧是缓缓踱着,淡然说着,一任清风摇曳那“湖山窑”色的长衫,竟与我那件一般无二,便说与主人,更觉悟着多了许多同好,大家都很有些相见恨晚,皆以为是个好缘分。
后来我看中两尊。一为“擎天”石,高约尺六,宽约七寸,厚过二寸,黑白两柱相连多孔,庄严肃穆,顶天立地的模样。请让,得主人慨然允诺,欣喜之余,即于园中,草就一诗:
阴阳
壬辰年仲夏于彭城
黑白四维鼎,阴阳两分天。
像生太极梦,幻化到永年。
众人自然又是一回喝彩,我说:“待得回京之后,定将此诗镌刻于此石之上,以记其事。
之后,又求得“江山多娇”平原大石。石长六尺有余,宽四尺有五,最低处仅约八寸,极高处可过二尺,一水色的墨黑漫漫,几处秋声恰如几处滴翠,墨玉一般,皮壳荣泽老道,山形奇峻,岭壑纵横,两条峡谷,略似黄河长江,偌大气派,好一尊江山多娇的灵璧山水。且于新作《荣斋随笔·文博篇》中撰文毕述。
主人欣喜之余又言:“请兄长切勿让与他人,若是不喜欢时,定要归还于我啊。”“一定、一定”,我与先生击掌为信,“你我相知于心中,必然是一言九鼎的了。”且言时常往来,切勿说于外人为好啊。我郑重应诺。
时,已是清风夕照,晚香怡人,庭院之中,更多了许多玄秘与浪漫,那等境界,颇有些蓬莱仙境、天上人间的味道。又有琴音沉烟缥渺如云,缕缕缠绵,浸得人们心底都是甜甜的蜜,如入梦乡。宾主融融,如天地和合,又与众人在主人处豪饮即墨老酒,直至三更天气,方才酩酊而归。
主人为谁?淮阳韩琚,家学深厚,书香门第,明清时代祖上为官,相传是韩信的后裔,可惜流传下来的家谱是清乾隆四十五年的,族人们寻了许多代, 都没能寻到经得起推敲的依据来,也就只好作罢,只是这代代的口口相传,依然是不能少的。回北京之后,许多朋友看到如此美石,总要询问几句,我也只能是笑脸以对,举茶请饮,并歉意地岔开话题。
页:
[1]